兔年春节前夕,笔者以“为什么要服务农机手”为题,专访了农机资深人士刘宪先生,形成约5000字的原创文稿,现全文刊发,以飨读者。——编者按
记者:刘会长您好。过去的一年里中国农业机械化协会把为机手服务作为工作优先选项,加大了投入,您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安排?
刘宪:2022年我们确实在为农机手服务方面做了一些事情。之所以有这样的动作,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主要源于对农机使用问题多年的跟踪关注。在老龄化和劳动力结构持续变化的大趋势下,农机手在农业生产中的骨干角色日渐清晰,在解决谁来种地的问题上,分量越来越重。这些感受催促我们投入更多力量为农机手服务,得到了行业主管部门肯定和支持,引起了大家关注,我们很受鼓舞。这原本是协会工作应有之义,只是以前认识不到位,工作跟不上。
2016年我们提出“市场导向,服务当家”的办会理念以来,对究竟为谁服务,怎么服务不甚清楚,2022年算是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认识上有了新的进步。
记者:是的,办任何事情都需要认识先行。我注意到您在多种场合谈到在农业机械化发展的历史进程中,我们行业对农机使用者的作用认识的不够充分,对农机手在端牢饭碗方面的地位也被低估了,您认为在认识方面需要弄清的问题有哪些?
刘宪:认识方面的问题是一个老话题。几十年前我从北京农业机械化学院毕业,刚参加工作时,就听老同志说,农业机械化领域重制造、轻使用的问题很突出。当时我工作的单位是农牧渔业部农业机械化管理局,在月坛南街26号办公。上班后我才知道楼里还有一个农机工业局,外界说一个是工业的农机局管制造,一个是农业的农机局管使用。
当年农机化局有一笔很大的经费用于科研,每次讨论科研经费的安排时,大家都会发表很多意见,科研人员更愿意申报产品研发方面的课题,而研究农业机械化方面的课题,譬如农机科学运用技术研究则需要动员他们报。当时局领导全力抓一项专门的工作叫农机化区划,安排资金人力,研究不同地区农业机械化发展的模式,组织精干力量到这些模式的实施点去总结经验,力图形成一些分类指导的意见。
记者:您所说的当年讨论的“重制造、轻使用”观念具体是什么内容?您有什么评价?
刘宪:大致有这么几点:一是认为从难度上讲制造是白手起家的创造,难度大于后续的使用;二是从复杂性上看,制造所面临的因素多,变量多,完成一个制造比完成一个使用要做的工作复杂得多;三是主从关系上看,制造是主要的,制造出来了,其他的就都好办了。由于上述认识具有普遍性,在很长的一个时期,重制造轻使用的倾向一直存在,多年来解决制造问题的研究人员,获得奖励和荣誉也相对较多。几十年过去,当年议论的问题似乎更加突出了。使用中的问题不断积累,有些已经阻碍了农业机械化发展水平的提升,要彻底解决必须先解决观念问题。我认为把制造和使用之间仅仅看成简单的因果关系,有机自然就会有化,有多少机自然就会有多少化的观点是不对的。遗憾的是这种观点虽然偏颇,许多人却不以为然。
记者:这个问题大概很多人都没有认真思考过。那么在您看来它们应该是什么关系?
刘宪:我认为是一个互为因果,相互促进,相互依存的关系。没有机器肯定谈不上机械化,有了机器并不一定能够实现机械化。机器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许多事例说明再好的装备没有合适的条件,也不一定派上用场。有了机器,也有适用的条件,农业机械化就会应运而生了。我的母校成立时叫北京机械化农业学院,机械化农业的概念很贴切,区别于手工农业。在这个概念里,农机的装备和农机的运用是同等重要的,不是说有装备就万事大吉了,装备只是一个要素,一个组成部分,不是全部。
记者:您的说法很有启发意义。需求刺激行业发展,“机”和“化”相辅相成,我觉得前些年出现的小麦联合收割机高速增长,就是一个例证。在增长之前,小麦联合收割机市场平淡,由于跨区作业的兴起,农民大量购买联合收割机,短短几年小麦联合收割机出现了爆发式的增长,市场供不应求,这生动的说明有了适宜的条件,也就是有了跨区作业,小麦联合收割机才有大的发展。
刘宪:这个例子很有说服力,小麦联合收割机突然火爆,背后的原因绝不是单一的。需求是创造的源泉,是装备技术进步的催产素。我在农村调研时看到许多好用的机器,尤其是一些适合地方农业特色的耕作机器,都是在现实需求推动下创造出来的。在这方面,我们的科研单位似乎还跟不上民间的研究步伐,这方面的实例很多,业界都清楚。好的企业都有紧盯用户把握需求的秘诀,才得以牢牢占领市场。
一个地方要搞农业机械化,不仅涉及机器本身,还涉及当地的农业技术,耕作习惯,土壤和农机的操作人员,涉及农业生产经营的方式,农产品的市场等诸多因素,不是单一因素。过去我一直比较关注的是农机与农艺的融合,认为传统的农业耕作栽培技术是建立在手工劳动基础上的,必须变革就能够实现农业机械化。近年来我感觉到这个认识比较片面,我们的问题不仅仅是农机与农艺融合的问题,还涉及土壤问题,农机使用者的问题等等,起码也应该叫“四农”融合,即农机、农艺、农田和农人这四个方面的有机融合。机器是前提,但是单单有前提不行,还要有其他条件。我受邀参加过中国农科院组织的一个论坛,会上许多农业专家对机械化问题也谈了类似的观点,不同行业的人有共同的语言,感觉挺好。
记者:您从整体协调的角度提出“四农”融合的观点,不仅有创意,还有知音。我觉得这些年大面积推广的保护性耕作技术,就是您所提出的“四农”融合一个很成功的例子,特别是黑土地的保护性耕作,就是机器、栽培技术、土壤和使用者的有机融合。看来搞农业机械化仅仅靠机器远远不够。那么您认为归根结底靠什么?
刘宪:这个问题很重要。分析我国农机化的发展历程我们有这样的结论--需求推动是农业机械化发展的原动力,其他都不是。而农机使用者是需求的载体,这也是我们持续关注农机使用者这个群体的根本原因,那些认为有了机器就能自然而然地实现农业机械化,把资源都集中于机器研发,或者在研发中不尊重实践,新产品开发出来直接推向市场,忽视使用者的感受和意见,以为机器可以主导一切的做法不可取。
记者:机器主导的理念在农机智能装备研发方面似乎也有一些,您怎么看?
刘宪:近些年智能农机化热度升温。追求实现农机运用无人化,从科学研究的角度讲无可厚非。如果用于化解“谁来种地”的困境,值得商榷。在目前国情下,无人智能装备(机器人)应该用于替代简单重复操作,高强度劳动,适合高温、严寒和危险场合。不应一概追求无人化。人是机械化生产中最活跃最宝贵的要素。在一些技术要求高,需要随机处置应对的环节,如果用高智商高素质的人来解决,性价比很高。更可贵的是人不仅使用机器,还可以为改进和创造机器提供思路。减少或替代人介入的思路不现实。
我认为农机运用是系统工程,涉及因素多,包含随机变量大,目前的AI难以胜任。今后若干年应该坚持以人为本,以用为先,让人更深层次更多的介入。这些人必须是职业选手,掌握综合的知识和专门技术。近几年有一批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加入农机化领域,令人欣慰,我们协会正在通过成立分支机构把他们组织起来,提升农机使用者队伍的素质。
记者:听说您从上述观点出发,在中国农业大学农机化学科建立70周年校友论坛上,谈了对学科建设的建议,方便披露吗?
刘宪:那是一些不成熟的意见,可以说说供参考。农业机械化是应用学科,相关的研究教育应该密切的与生产一线的问题相结合,花更多的时间听取使用者的声音,关注生产中急需解决的课题。例如机收减损技术,新型节能环保发动机使用和维修技术,多功能复杂装备的安全操作,间作套种机具的开发应用等等。类似的问题我们的学界主动介入并不多,学生们不了解也不关注这些问题,研究生的论文涉及更少。
但是,随着各类机具大量增加,农机运用方面的问题从小变大,积少成多,例如全国耕地农机总量的配置、合理的配套比,适应机械化作业的作物品种选育等等。我国各地农机亩均动力和单位农产品消耗的燃油都很高,合理吗?怎么才能降低?这样的课题难道没有研究价值?如果我们的学科能够造就更多的专门研究农机运用的博士硕士,回答中国农产品生产保持某一个水平,需要多少装备,总动力和用油等等问题,那该多好!当然不仅仅是种植业,还包括养殖业、设施农业等等。无论是定性还是定量的研究成果,都会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再进一步说,活劳动方面的研究空白更多,我们协会也在不断呼吁关注和研究农机手群体的问题。
记者:谢谢您坦率告诉我您的看法,我觉得这些问题应该多讨论讨论。您确实多次提到了关注农机使用者这个群体,认为他们目前面临着很多的问题,譬如群体不稳定实际作业人数的缩减、平均年龄偏大、流动性强的特点,职业培训也比较困难等等,协会为此开展了很多调研,想必您有了更深的体会?
刘宪:是的。2022年在农业农村部农机化主管部门指导和支持下,我们下决心设立了专门的职能部门和分支机构,围绕识别农机手群体课题开展研究,组织力量深入农家,调研收集第一手资料,对谁在种地问题获得了许多新认识。
一般印象是农民在种地,实际上中国有大约8亿多的农民并不是都在田里,农民承包的土地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流转到农机合作社和农机手的哪里,由他们来完成作业,粗略估计0.8亿人都不到。当然也有通过个人、企业和农民签订服务合同,而更多的情况是农民把土地都流转给合作社,由合作社负责种地的所有事情。我们所到的村子,农民家里农具基本淘汰看不见了。
记者:这是个新问题!农机手在种地是一个不多见的判断。
刘宪:是的。这个判断非常重要!
2022年我们不辞劳苦在若干个村调研,就是试图获取第一手资料印证这个判断。农机手种地的情况在不同地区究竟占多大的比例还需要继续研究。另外,丘陵山区水田等不同区域的情况,也没有全面了解,还要加紧做这方面的工作,力求对农机手群体有准确的识别。
记者:协会在识别农机手群体方面投入很大,想达到什么目的?
刘宪:最直接的目的,是了解诉求,有的放矢地为农机手服务,这是中国农机化协会的天职。2022年“三夏”根据农机手的反映,协会帮助跨区作业机手疏通防疫通道,免费提供防疫用品,配合农业部农机化管理部门收集一线的信息,组织机手和作业地、生产企业对接,邀请企业直接对机手培训,受到了各方欢迎。“三秋”期间针对作业中农机转运超限车辆收费问题召开了专题的会议,了解情况,为有关部门制定政策提供数据支持。建立了与机手直接对话的微信平台。我们将继续探索通过更多方式,更大范围联系农机手群体。
从长远看,对农机手的群体进行全面的识别,定量描述他们在农业生产中的分量,具有战略意义。了解他们的文化程度、年龄、性别以及现在工作的情况和存在的问题,可以针对性的提出政策建议。现在农业方面的支持政策,量大面广,我们如果能够掌握大量充分的第一手材料,就能为有关政策完善,创设更加精准的政策提供充分的依据,更好的实现支持种田人的政策目标。
总之,农机手群体识别是一件非常有价值的事情,我们希望有更多的力量参与。
记者:时间过的真快,今天我们谈了很多关于农业机械化研发、应用、推广之间的关系,关于推动“四农”融合、农机化学科建设、农机手群体研究等,内容丰富独特新颖。
辞旧迎新之际,讨论这些话题不管正确与否都很有意义!
刘宪:我也有同感。今天说的内容许多是探讨性的,观点不见得正确。需要经过时间的检验。关于农业机械的运用问题,我感觉并不是所有的人不清楚或者不愿意做。我的母校几十年前就有农机运用的课程,国家农业机械化行政主管部门和事业机构也一直在抓这方面的工作,各地也有许多好的措施,说明农机运用方面的工作是有必要的。再经过若干年发展,规模足够大了,农机运用问题肯定会受到更普遍的关注。现在的农垦和大农场的作业中,这方面的重视程度就比分散的农户好。
2022年协会专门研究了过去10年农业机械化发展的情况,在网站上发布了专题报告,对过去的10年进行了全面的回顾。我们认为成绩是主要的,问题是次要的,也是客观存在的,农机运用方面的问题也是一样。
迎接新的一年,我对中国农业机械化的发展充满了信心和期待。我们将在为农机手服务方面更加努力的工作,努力提升农机使用水平,提升农机手的职业化程度。
刘宪:谢谢你的专访。